§ 勇士心語 §
原來爸爸是害怕他的稱讚會讓我自滿,所以才吝於讚美。他的心不如我想的頑固,他只是擔心我無法溫飽。因為深知務農的辛苦,他花了大半輩子研究技術,希望我直接承接他為我打造的輝煌,他付出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女。
—王旭朗
佇立在翠綠盎然的田區,我細細地撥下附著在老薑上的泥濘,一股辛辣混和土壤的氣息順著呼吸湧入肺部,已經16年了,每每務農時,土壤孕育的生機都還是令我為之一振,我明白,這是一直以來的堅持帶來的喜悅。
我們家從阿公那輩開始務農,聽爸爸說,以前阿公從左營流離至後山,在缺乏資材的窘迫中拓墾,撐起一家子。後來爸爸接下阿公手中的鋤頭,為了增加收成,多賺些家用,便改以噴農藥和除草劑的慣行農法耕種。
從小我就喜歡在田埂上跑跳,退伍後,自然決定回到台東當農夫,但每次噴完農藥,總會讓我的皮膚起滿疹子;農藥的刺鼻氣味也常使身體異常疲倦,苦思許久後,我不想再讓農藥繼續傷害父母給我的身體,因此決定改種有機!
在改為有機農法耕種的前夕,我走訪了全村莊聽取長輩們的建議,但大家都嗤之以鼻,不斷勸我:「別傻了,種有機不可能啦!」只有一位長輩沉默半晌後告訴我:「你要做這個可以,但是很困難,你惦惦做就好。」長輩的話讓我確信有機是對的事,決心義無反顧投入。
沒想到,不噴農藥不施化肥的有機耕作比想像中的艱難許多……
已受農藥汙染多年的土地,土壤肥力下降,少了足夠的有機質,在種植上顯得格外艱辛,無論我怎麼努力做好田間管理,仍不敵無可計數的病蟲害。
「你在搞什麼?這樣種怎麼會賺錢,我真的想攏嘸?」爸爸的大吼自今仍清晰印在我的腦海,那是開始有機耕種的第二年,爸爸看到我的收成後,十分生氣,覺得我在胡鬧,一氣之下,決定把當初給我的田地收回去。
從改種有機的那一刻起,我們父子間的爭吵和冷戰就完全占據家中所有的農餘時光。當時已經學習佛法的我不想再忤逆爸爸,但也無計可施,只能虔心祈求佛菩薩,並跪在爸爸面前,紅著眼眶含淚懇求他:「再給我一年,好嘸?」
爸爸答應的很勉強,每每在市場擺攤時,總跟每一位來買菜的客人痛斥我的不是。明知爸爸十分憤怒,我卻依舊故我,只因我覺得做為一個第一線的生產者,善待整個生態環境,讓消費者吃得到健康的食物,是義不容辭的。有機耕種是我的夢想,為什麼爸爸不願意理解?不願意支持我?憤憤不平的抑鬱成了我心頭過不去的坎。
為了得到認同,為了成功,我拚了命查閱各類書籍,也四處請教農業相關背景的教授學者,嘗試用草生栽培、多種作物間作來增加地力,對抗病蟲害。經過不斷地觀察、調整作法,農耕的產量終於漸趨穩定,原本極差的收成量終於迎來曙光。挺過有機耕作初期的困頓,收成的喜悅如蜜般香甜。但只要跟爸爸談起農業問題,他仍舊對我的耕種方式強烈的不以為然,想到這,我就會感到難過,其實,在內心深處我好想要得到父親的肯定。
從小接受日式傳統教育的爸爸,在我的記憶中總是堅毅寡言,很少對他人表達自己的情感。直到有一次談話時,他才不經意地提起,「現在整個村莊的人都在稱讚我兒子,就是我不會稱讚。」聽到爸爸的這番話,我開始認真地反思,原來爸爸是深怕他的稱讚會讓我感到自滿,所以才吝於讚美,他的心不是如我想的那般頑固,並非希臘故事中薛西弗斯推不動的大石,爸爸只是很擔心我會賺不到錢,因為深知務農的辛苦,他花了大半輩子研究技術,明明我伸手就可以接下他為我打造的輝煌,而我偏選擇了另一條他看不見未來的路。
低頭彎著腰,小心翼翼地採收鮮嫩的地瓜葉。我突然想起,小時候到田裡幫忙,每當我看著一望無際割不完的地瓜葉,蹲坐在地上喊累時,媽媽都會鼓勵我慢慢做就會做完;爸爸則會在一旁大喊:「你認真打拼,努力做,以後才會出脫」,是他們無盡的陪伴,才鍛鍊出我肯做不怕苦的耐力。
注視著爸爸逐漸斑白的頭髮,爸爸用他的生命經驗領著我走到現在,我終於想通他背後深邃的愛,便有了敢於跟他互動的勇氣,我們之間多年無話可說的隔閡,好像消融了一角。
這些年爸爸的身體日益衰弱、腳也會經常性水腫,他不再是以前嚴峻不可攀的大樹,心疼於爸爸的身體狀況,我多方詢問合適的醫生,四處帶著他就診,希望能讓他的病苦得到些許舒緩,想用盡眼前的時間好好陪伴爸爸,如同他多年來嘴上不說,卻心底默默守護我的心。
踩在鬆軟的泥土堆,望向遼闊待採收的作物,這一切都成為生命裡的吉光片羽,我覺得自己可以一直努力下去。爸爸,希望你永遠以我為傲。